林觉民:给万水千山写一封情书
素帕,毛笔,墨汁。
没想到这些稀松平常的物件,居然决定着一个故事的走向,血一样激越,黄昏般哀美。
1911年4月24日,香港,孤灯下,林觉民挥笔草就《与妻书》。砚台静卧,一钩残月;楼畔波漾,满江迷离……最平常不过的人世光景,映衬的是一张挂泪的脸庞。
尺幅棉笺,密枝深蕊;寸管排宕,波涌云连。合理的难舍、合情的措辞、合规的体例背后,是那么匆促的落笔、那么直白的词汇、那么炽热的表达。就这样,“泪珠与笔墨,飞落在同一方绢布;缠绵与壮烈,喷涌于同一支笔端”.
那是一个人沉默无声却又掷地有声的道别,那道别残酷却也温柔,让人满含热泪却又长歌当哭。一边是家国天下,一边是儿女情长,黑白纵横间,涂抹着历史最醒目的斑纹。
意映卿卿如晤,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!吾作此书时,尚是世中一人;汝看此书时,吾已成为阴间一鬼……
这是告别。最后唤你的名字啊,意映卿卿意千重。珍重的话轻轻,来不及说未来的憧憬。
汝体吾此心,于啼泣之余,亦以天下人为念,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,为天下人谋永福也。汝其勿悲!
这也是告白。以天下人为念的信仰,早已在心中百炼成钢。
此前数月,岁末的寒气已经潜入福州的大街小巷,也偷偷潜入林觉民的喉管胸腔。他奉命回到榕荫匝地的福州召集壮士起义。
1911年4月27日,《与妻书》正辗转走往福州的途中,黄花岗起义也打响了。“愈不可为,愈为”的号召,映射出义士们向死而生的勇决。
他们集结在一起,迎着炮火前进,前面的勇士倒下了,后继者越过密密麻麻死去的兄弟继续向前,再向前……起义的惨败与他们对战火残酷和准备不足的预想相符。肉体是如此脆弱,而狼犬的牙尖又是那样锋利无情,枪炮的杀气又是那样势大火猛--毁灭几乎成了这场起义必然的命运。
战役失败后,腰间悬炸弹、掌中握步枪的林觉民负伤被擒。在一颗嗖嗖穿行的罪恶子弹中,仅仅24岁的林觉民,轰然倒在了广州天字码头,倒在了那一截被子弹洞穿得千疮百孔的历史里。
噩耗传回福州,陈意映腆着8个月的身孕领着一家老小仓皇来到早题巷避居。陈意映捧着这封信,心痛得无法呼吸,那分明是白纸黑字的讣告。那一刻,手被信压着,信被几十行字压着,字被悲伤压着。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就在泪眼里不停地抖动。那是最疼痛的两个字。
鲜血,映红纪念的天空;黑纱,牵动盈泪的视线。时至今日,我们不由诘问,一个人生命中的24岁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?
如果不是“山河飘摇,家国动荡”,如果没有“遍地腥云,满街狼犬”,那么,24岁一定是烈焰繁花、烈火烹油的,一定是挥斥方遒、指点江山的,就像初升的太阳,有着无限的光芒和可能。
那么,在面对一个在24岁便戛然而止的光辉生命时,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?应该是无数深重的叹息再加无数深重的叹息,无数夺眶的热泪再加无数夺眶的热泪吧。
当死与爱相系,那死便成血色浪漫;当爱为死铺垫,那爱足以万古流芳。倾听,谛视,绝笔《与妻书》仿佛一个隐喻:它既是伴侣的耳语,亦是历史的文身。一百多年后的今天,面对热血勇士对万水千山说出的最燎烈的情话,我们仍能接近生命的真谛--家书是林觉民,林觉民是家书。
林觉民惦记妻子,派出一封信,轻轻唤醒她的名字;
我们怀念林觉民,借助这封信,牢牢拓印他的伟岸。
此刻,我恍悟:在当年那个疏星残月里,在那晚的寒星映江、那纸的深情如海中,林觉民挥毫修书,是以大爱研墨、热血蘸笔,写给呼啸而来的破晓天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