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许有人会问:元朔六年的"右北平之战",李广率军杀敌4000,远远超过卫青龙城之战的700,为何不能封侯?这就涉及计算军功的另一个参照标准:除计算杀敌数量外,还需除去自方损失。换言之,计功标准是"净杀敌数","杀敌八百,自损一千"的打法是不能建功封侯的。右北平之战,李广所部杀敌数与己方损失相当,功过相抵,故"无赏"(《史记?李将军列传》)。需要强调的是,这一标准并非针对李广。作为汉武帝的小舅子,卫青也有两次杀敌虽多,但己方损失亦大,故未得封赏。一次是漠南之战,卫青率部杀敌1.9万,但前军与右军全部覆没,前将军赵信投降匈奴。结果,卫青"不益封"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。一次是漠北决战,卫青所部杀敌1.9万,但己方损失相当,亦未得封赏。经此两役,"大将军青日退,而骠骑日益贵"(《史记·卫将军骠骑列传》),卫青手下不少人都改投了霍去病门下(唯司马迁的朋友任安不肯)。
三、全民皆喜之?
李广是深受敬佩、喜欢、同情的悲剧性英雄人物,尽管也有"否李者",但与"挺李者"在数量上简直不成比例。
"挺李者"主要是三种人。
一是司马迁。班固曾指司马迁私修《史记》乃为泄私愤,这其实恰恰是《史记》比官修史书耐看和好看的原因。司马迁文笔极佳,写《史记》又倾注了强烈的主观感情,笔下的人物和事件往往骨立肉满,让人印象深刻。在写《李将军列传》时,司马迁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态度。为此,他巧手妙笔,一面突出李广的优点,一面淡化李广的缺点。司马迁绝对是一流的宣传家,所用技巧十分现代,就像平面广告在突出商品优点时,一般用大号字体;至于缺点,基本不落一字,就算有,字体也小得像蚂蚁,趴在广告版面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。司马迁对李广形象的塑造和宣传十分成功:在大多数人眼里,李广是射箭入石的高手、被俘后巧妙逃脱的智者、遇大敌时镇定自若的将军、生活上清廉无私的好官员、工作中爱兵如子的好上司,以至忽略或忘记了李广几次神勇表现的背后竟是败仗。对此,宋代理学家、朱熹再传弟子黄震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:"卫、霍深入二千里,声振夷夏,今看其传,不值一钱;李广每战辄北,困踬终身,今看其传,英风如在。史公抑扬予夺之妙,岂常手可望哉?"(《黄氏日钞》卷四七,转引自钱仲联等:《中国文学大辞典》(上册),上海辞书出版社,2000年版,第88页)为增加李广形象的真实感和立体感,司马迁并非一味只说李广好话,也写到了李广的缺点。元光五年(公元前129年),李广在雁门之战中损兵1万,仅以身免,之后受到军法处置,当了两年的平民。期间,李广带着一个随从夜经霸陵亭(文帝陵墓),不料被值守的霸陵尉(专司缉拿盗贼)喝止。随从上前应话,报上飞将军名号。不料,这个霸陵尉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真不知飞将军的名头,居然不买账。他声称现任将军都不许在文帝陵夜行,何况是卸任将军,故强行让李广在亭子下留宿了一夜。不到两年,李广就找到了报仇雪耻的机会。韩安国死后,李广东山再起,出任右北平太守,遂召霸陵尉前往,找个借口把人家咔嚓了。不少人拿这事大做文章,说李广心胸狭隘,睚眦必报,没有大将风度。殊不知,这其实上了司马迁的当。李广杀霸陵尉后是否遭到惩处,司马迁没有写,班固在《汉书》里补上了。事后,李广主动向汉武帝汇报了情况,汉武帝不但未降罪,相反倒有鼓励之意:"夫报忿除害,捐残去杀,朕之所图于将军也;若乃免冠徒跣,稽颡请罪,岂朕之指哉!"(《汉书》卷五四《李广苏建传》)汉武帝何出此言?原来,报仇在西汉是受鼓励的,有仇不报反而被人看不起。因此,司马迁写这事其实是在表扬李广呢。
二是文人。大伙喜欢李广,司马迁立了首功,但还离不开后世文人的接力传诵。文人们从李广身上找到一个十分有用的标签――怀才不遇,命途多舛。加入赞颂李广行列中的诗人文才实在太多(以开边尤力的唐代为最),且不乏重量级人物,如骆宾王、王勃、陈子昂、王昌龄、高适、王维、李白、杜甫、岑参、李商隐。他们纷纷写下赞颂李广的诗词名句,不少已是妇孺皆知,如"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"(王勃);"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"(王昌龄);"林深草惊风,将军夜引弓。平明寻白羽,没在石棱中"(卢伦);"君不见沙场征战苦,至今犹忆李将军"(高适)。在古代中国,以文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是平民百姓的偶像,他们往往引导甚至直接决定着社会舆论和大众观点。同时,古代诗词其实就是今天的流行歌曲,文人眼中的李广形象很快流传开去,植根于社会大众心中。
三是广大人民群众。老百姓喜欢李广,除了司马迁的定位和众多文人的宣传,最重要的是李广身上至少有三处普通百姓喜欢的地方。一是有真本事,箭术高超。据笔者统计,《史记》描写李广射艺超群至少有8次:一射匈奴射雕者、二射匈奴白马将、三射匈奴追杀者、四射林中石、五射大老虎、七射练习靶、八射匈奴裨将。对李广来说,射箭不仅是工作技能,更是一种习惯甚至嗜好。他"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,射击阔狭以饮。专以射为戏,竟死"(《史记?李将军列传》)。二是一生廉洁,两袖清风。史载:"广廉……终广之身,为二千石(一郡太守的秩俸)四十余年,家无余财,终不言家产事。"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这样的清官,老百姓谁不喜欢?三是以情带兵,以慈掌兵。李广不但清廉,而且疏财,还能与士卒同甘共苦。他"得赏赐辄分其麾下,饮食与士共之".李广常年在北方作战,条件艰苦,尤其野战期间往往断粮缺水。在这种情况下,"见水,士卒不尽饮,广不近水。士卒不尽食,广不尝食"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。相反,霍去病尽管军功卓着,却一点不体恤士卒。史载:"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,既还,重车余弃粱肉,而士有饥者。"(《史记·卫将军骠骑列传》)司马迁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的一句话道出了老百姓的心声:李将军"勇于当敌,仁爱士卒,号令不烦,师徒乡之"(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)。故李广死时,"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"(《汉书·李广苏建传》)。甚至1991年的敦煌市场还有一种"李广桃"出售(高兵:《从史书记载看李广抗击匈奴的活动》,《河南大学学报》1997年第3期)。
"否李者"主要有两种人。
一是兵家和学者。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文人看到的是李广的高超箭术和悲剧命运,老百姓看到的是李广的清廉和仁爱,而兵家和学者看到的是李广的个人英雄主义和屡战屡败的战绩。兵家讲求实际效果,学者追求全部事实,他们看到的李广与文人和老百姓眼中的李广不同。兵家和学者认为,李广是一个优秀的士兵,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。他治军散漫,"无部伍行陈,就善水草屯,舍止,人人自便,不击刁斗(铜锅,白天用以做饭,晚上敲击巡逻)以自卫,莫府省约文书籍事,然亦远斥候(侦察兵)"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。名将程不识的治军风格与李广完全相反,他曾说:"李广军极简易,然虏卒犯之,无以禁也……我军虽烦扰,然虏亦不得犯我。"(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)察司马迁之意,是贬程不识而赞李广。司马光则认为:"效程不识,虽无功,犹不败;效李广,鲜不覆亡哉!"(《资治通鉴·汉纪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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